青海从来很少被咏入文人的诗句，也很少被描入画家的画图，更不屑于载负任何商贾的帆樯（它是世界上唯一未经舟楫侵扰过的圣水，只是如此美丽而孤僻地远处在边城，以一叠叠的蓝波、一排排的白浪，铿锵而谦逊地敲拍着柴达木盆地的边缘，而演奏出天地间最豪迈最安恬的乐曲。我们从西宁来，三日的驼程，来到了日月山下。因了已错过祭海的佳期，从山麓到海边是意外的冷清。山麓下莽莽草原上，稀疏地错落有几个蒙古包。雪珠似的羊群，从绿色的远处，成千累万地滚涌近来。红衣的牧女，躺睡在包外绳边。远远1947年王子云在拉卜楞寺外拍摄的回族牧民有一声声持续高亢的热情牧歌，随着黄昏的驼铃吹送过来，吹怔了我们听惯爵士音乐的俗耳，吹破了草原大地的寂寞，也吹醒了红衣牧女的清梦。铃声越摇越近，歌声愈唱愈高，西藏型的牧人由地平线上渐渐出现。红衣牧女也慢慢欠身站了起来。

 

　　绕过日月山，一直走到黄昏，才得达到海滨，借住于一灰白色的蒙古包中。蒙古包撑扎在湖滨较高处，主人是稍通汉语的藏族人，殷勤地迎接我们寄宿，并为备晚餐。包内设备简洁而完备，一盏小酥油灯照着小佛龛，光线从包的圆顶中倾泻下来。主妇在门外捣乳使成酥酪，主人则在包内为我们煮砖茶、烤羊脯。兽粪的火光，烘得我们脸上都染上比青春还鲜艳的红润，我们对这毡做的房屋和多辫的主妇，对这澄蓝如雨后晴空的大湖，及那长年积雪不知名的原始银岭，无一不觉得惊讶与新鲜。但不知为何，各人皆沉于缄默，因此保外风掠草原、浪拍沙岸的声音，均清晰可闻。晚餐后，闲立门外，四顾苍茫，夕阳的光辉，由十多里外一个蒙古包一个蒙古包地反射过来。这里的风声，似乎夹有一种神秘的韵律。遥望日月山已成深蓝，牧笛驼铃亦均消失，我们已投于游牧时代的旷寂中了！此时，忽然想到汉唐时代和番的公主们，青海的浪涛，当尚能记忆她们细碎的环佩、轻微的叹息以及凄清的琵琶。今我远来自海滨，乃是一个后世的旅人，虽不能了解那些帝女的哀怨，却也蓦地感到无端的怅惘！青海是全国第一大咸水湖，海拔三千八百余米，几乎是高过泰山一倍，所以虽是水滨，不是山顶，却大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古称西海、鲜水、卑禾羌海，到隋代才有青海令名。

 

　　蒙古族人称它为“库克卓尔”，西藏人称它为“措温保”。远古时海面极广，北魏时周有千余里，唐时亦尚有八百余里，今则仅有五百五十里，面积共八千五百方里，碧波浩瀚，极目无际，其气势之沉雄、神釆之英朗，实非东南诸湖所可比拟，直使画家为之搁笔，歌者为之罢唱！夜色沉沉了，一轮明月从地平线后冉冉升起，我离了蒙古包和伴侣们，拖着孤零的影子，走向湖滨，乳酒热烧着我的心，亟想一吹海风，以解酒熏。此时，明月在天，海潮如啸，虽然只是秋初天气，海边已寒风瑟瑟，反而感到薄凉，我加披了一件深红色的外衣，带着微醉，独自在海边迎风小立。月光冰冷地淋满了我的全身，海水在咫尺前的月光下沉雄而灿烂地起伏着声响，那声响不同于剑阁的夜雨，不同于三峡的揣流，而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苍凉！我不自觉反复地诵念着“沧海月明珠有泪”之句，多少早已生了藓苔的红尘旧事、宠辱爰憎，竟蓦地一齐涌上心来！我能忍受太华嵩岳极峰上的苍茫，我无动于杨柳岸桃花湖轻波涟漪的凄恻，而在这磅礴万顷、鱼鸟并绝的青海之湄，却不能不认识自己毕竟还是太脆弱了！湖中有数小岛，最大者俗名“海心山”，据说峰峦纯白，上有小寺，每年冬季湖面冻结时，僧人踏冰上岸，出取一年之粮，除此即与人世长隔。

 

　　我真希望能一晤此永年独自在孤岛中以诵经为生活的僧人：他一定不会像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着意经营，也不一定会像拿破仑在荒岛上的惶惶图遁，他一定是极安心而甘心的，自己默默地走出海来，再自己又悄悄地走回海中去。我不能想象这白浪滔天的海水，在冰结时是何种景象，一如不能想象那位殉道者般的僧侣在出海入海时是如何寂寞的心情。海水是咸的，海浪是起伏的，但是那僧人的心情，竟是如此惊人的恬淡和宁静！今夕，月已如银，海浪如绣，想来他一定正在长跪诵经，月光照着经卷，涛声配着钟声，物我与忘，色相并空，那里应当已经不再是“人间”了。我抚着由人间带来的创伤，在这升华的圣洁情绪里，默默地使自己尽量遗忘那些退了色的恩怨。肃立湖滨，极目西望，冀能稍一领略梵界的清音。而事实上，不唯海面辽阔，钟声是绝无一闻的可能，即海心山，亦因远在二百里外，已为视线所不及，但一片波涛汹涌，冷月高悬，虚无缥缈，烟雾迷漫而已！